勃勃生机的村庄系列报道之十八 德合村：有的东西终将会消失，也必定会重生

□卢思雨

　　德合村一角。 □李永锋 摄

　　认识摄影人李先生是10多年前的一次机缘。我们因一次笔会聚在一起，谈起了关于村庄正在逐渐消失的话题。然后，大家都认为，摄影是时间、事物最好的凝固方式，也是现实表达的最具体呈现。

　　那天，从李先生的镜头里，我们第一次见到了那坡县龙合镇德合村旧弄角屯的枝枝叶叶。为什么叫旧弄角屯？因为后来有了一个新的弄角屯。

　　2008年正月的一个早晨，位于德合村弄角（地名）的弄角屯是安详的。几十户人家安静地伫立在山弄里，一条被磨得发亮的石阶小道蜿蜒地伸出村外，青瓦泥墙的老屋飘着腊肉的香味，牛铃在山间“叮当”作响。沿着悠长的石径，李先生走进李国文家，主人正忙活午饭，火塘上挂满腊肉，烧得正旺的火苗将腊肉熏得晶莹剔透，一旁的柴草堆前，身着一袭土布黑衣的阿奶正在神情专注而飞快地纺着线。这一切，顺理成章地落入李先生的镜头里。

　　从此，这个安静的寨子就像一块暖玉，一直窝在李先生的心里，他从来没有想过，有一天，这个寨子会消失。

　　一名好的乡村人文纪实摄影人，他们的镜头如果离开了乡村，离开了村庄里的人和发生的事件，必定空洞而无趣，没有历久弥新的生命力。然而，要在习以为常的事件里，找到一个叙事主题，再把对这一事件的理解和感悟，凝聚在平常的场景里表达出来引起共鸣，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。因为，摄影从来不是对现实世界的简单复制，而是对自己内心的寻找，在按下快门的瞬间，是摄影者与世界、与人物、与自己、与未来的对话。

　　2011年夏日的午后，弄角屯是零乱的。听说因为地质隐患，弄角屯要开始整屯搬迁，李先生来到这里，用2年的时间记录下了他们恋恋不舍的迟缓的搬迁。也是从这时开始，李先生找到了第一个与“家园”有关的叙事主题，他把更多的精力搁置在了这里，成了最了解德合村的外村人，他熟悉这里的草草木木、砖砖瓦瓦，新、旧弄角屯在镜头里层叠出各自的春光秋色。

　　猪圈里，两三头怀孕母猪正在欢食着木槽里的潲食，李国文拿着潲瓢出神；路口，挑着简单行李的秀萍母子，母亲回望旧家园的不舍和孩子对新家园的雀跃形成鲜明的对比；屋前，李杰正使尽全身的力气拉紧最后一圈马驮绳子，有一种义无反顾的诀别；寨子里，残存的老屋，被遗弃的石槽、石缸、石磨、石条、石柱东倒西歪……旧弄角屯的烟火正在慢慢熄灭。

　　影像从心，摄影人手中的相机之所以被称为“会思考的相机”，是因为他们能用相机把自己的思想、观点凝聚到影像里，支撑起照片的灵魂，给人以无穷的精神力量。所以，李先生与村民没有过多的交流，他只是默默地用镜头真实地捕捉这里的人、事、物，他相信，无论是照片中的人，还是将来的阅读者，终能从他的影像背后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力量。

　　擅长养殖母猪的李国文在新弄角屯还是干起了老本行，他的新猪圈与他的新房子同时拔地而起，那些和他一起从旧弄角屯搬迁而来的母猪，在更宽敞的“新家”里产下了小猪仔，这是新弄角屯诞生的第一批“新生命”，李先生为它们拍了初生照。

　　2016年，30余岁的李杰用务工积蓄回到新弄角屯建了猪圈，和李国文一起成为专业养猪大户。从十几头到百余头，从肚东黑猪到长白猪，从一个猪圈到几排猪圈，他们带领村民每年用400多头的出栏数叠厚了这里的岁月，叠高了村庄的楼房，也叠丰了李先生的镜头。

　　接着，花椒树从这个村庄长了出来，一串串小小的绿果果从叶子和小刺中露出来，太阳很快把它们暴晒成褐色的笑脸。不多久，桑叶喂养的蚕宝宝爬上了簇架，每个白白的蚕茧都孕育着一个破茧化蝶的美好。板蓝根干燥好了，淡棕黄色的圆形厚片布满皱纹，像父亲、爷爷落满岁月的脸，沉稳……德合村的林林总总，为李先生的叙事主题提供了丰富的素材。

　　有摄影人说，在拍摄的时候，如果向外面的世界多看一点，可以是纪实人文；如果向自己的内心多看一点，就可以是抒情小品。在我看来，关于乡村、村庄的照片，既要有向外看的人文，也要有向内看的抒情，这两者融合在一起，才能构建成一个村庄最长情的乡愁。

　　在李先生的镜头里，德合村旧弄角屯从炊烟袅袅到芳草萋萋，新弄角屯从无到有，再到勃勃生机，他以人文纪实的方式用照片把弄角屯的人、事、物、景叠得很厚实，让阅读者能从这些历史证据中，读出一段人与自然的动人故事。

　　镜头之外，这是一个怎样的村庄？秋日里，我们踩着晨曦的第一缕阳光，走进拥有10个自然屯18个村民小组的德合村。

　　随着时间的推移，旧弄角屯成了草木的世界。没有人的打扰，时间在这里也变得快起来，藤蔓植物重重复复地爬满屋脊和电线杆，旧的还没有腐去，新的已重叠上来；玉米、红薯、豆子已长进了曾经的宅基地，收割的味道随风飘荡；曾经的烟火荡然无存，只剩下空旷的山野和层层叠叠的深山秋色，白云悠悠，秋叶轻落，仿佛从来没有人在这里繁衍生息。

　　位于木明（地名）的新屯沿用了“弄角”这个屯名，它像新生的竹丛，在蓬勃生长，日子也被拉得很长。村庄在鸡鸣声中早早醒来，炊烟袅袅升起，幢幢小楼掩映在绿树丛中，各式车子开过干净的巷道，向村庄外驶去。寨子外，3000多亩桑园、中草药园成畦连片，桑枝、药草在阳光里婆娑生长，荡漾着丰收的喜悦。寨子里，猪群的叫唤声拉长了阳光的影子，孩子快乐地追逐打闹在放学的路上，蚕农忙着把一个个白胖胖的蚕茧从簇架上剥离，成排的太阳能灯和明亮的电灯照亮了夜色……

　　从早晨到傍晚，我们遇到了不少村民，他们说得最多的是与桑蚕、蜜薯和猪有关的话题。“采桑叶回来了。”“今年的蚕茧能卖多少钱？”“蜜薯哪天开始挖？我去跟你换几个工。”“猪可以出栏了，打电话给我。”“你家满月的小猪留10头给我，明天过去拉。”这些他们习以为常的对话，在我们的耳朵里勾勒出了一个勃勃生长的村庄的样子。

　　德合村是有名的养猪村。说到养猪，先得提起弄角屯。有着养猪传统的弄角屯，因成功避开2019年非洲猪瘟的攻势，让村民稳赚了一笔而名声在外。

　　“这得益于产业的全链条发展和大家的自觉。”李杰当选了新弄角屯的屯长，在与我们谈话时，他这样开头讲述弄角屯的故事。经过多年的发展，弄角屯人有的养母猪，有的养肉猪，有的负责卖猪肉，还有人种植红薯、玉米和牧草，养猪产业已实现了生产、养殖、销售的有机闭环，形成了独立的生态养殖环境。

　　在村庄里走着，拌料农妇旁争食的粉嫩小猪憨态可掬，开着三轮车运送蚕茧的汉子意气风发，案板前切割猪肉的农夫眼准手快，身穿红色志愿服的乡村干部、驻村队员在错落有致的楼宇和繁茂的田野间时隐时现……许多的物与景，人与事构成了德合村振兴的叙事主题。

　　遇到一片有机蜜薯基地，一垄垄蜜薯藤绿意盎然，那些刚挖出来的蜜薯摆满地垄，果形饱满红艳，色泽诱人。10年前那个回望家园时依依不舍的秀萍已熟悉了新家园里每一块土地，她新种的蜜薯开始收获，脸上的汗水都洋溢着喜悦。她和村民忙着将蜜薯挑捡分类装箱，笑容和笑声也被打包进箱寄往远方。

　　种植有机红薯是德合村的新事物，这种“新”既是村庄的新气象，也是村民脸上的新颜色，他们弯腰捡拾红薯藤蔓，忙着给红薯去泥分拣的笑颜是德合村的日常，落进我们眼里则成了整个村庄繁茂的全部，落进李先生的镜头就成了城里人的诗和远方。

　　对村庄里猪群、桑蚕、蜜薯等事物知冷知暖的关照，是村民和乡村干部对这个村庄振兴的无限期许；对一个村庄细碎生活片段与日常状态的“视觉”建构，是李先生关注和美乡村更迭的一个缩影。而我们，虽然是一个过客，却能从村民鲜活的细碎言谈和李先生的照片里，了解这个村庄的生长，振兴，昌盛。

　　晚餐时，在弄角屯品尝全猪宴，还有素炒红薯叶、油炸蚕蛹和山药茶。其间，虽然年长的人说得更多的是旧弄角屯的过往，年轻人说得更多的是新弄角屯的现在和未来，但是都离不开旖旎美好的田园风光和鸡犬相闻的烟火乡愁。

　　我想，新弄角屯的人若干年后，当他们不再说起自己是在旧弄角屯出生、长大的时候，旧弄角屯将彻底地消失成一片园林。还好，虽然时间吞噬了旧弄角屯，但是李先生的照片和村民的记忆会凝固它的历史，即便很多年后，人们仍然能通过“读图”和摆龙门阵了解曾经的烟火之地。

　　时光的流逝，许多东西都在消失和改变，很庆幸的是，这个时代有很多摄影者和文字人，他们一直在用影像和文字记录、描写曾经的岁月和当下的事物。它们，他们，都会在某个时间以另一种方式重生，重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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